本期推出的是来自第一检察部干警李慧霞的生活随笔《铁轨尽头是故乡》,让我们一起走进检察干警的内心世界,感受她对生活的热爱和执着。
铁轨尽头是故乡
一九八四年秋日的最后一片银杏叶飘落时,父亲胸前的领章被收进了军用铁皮盒。编号89361的部队番号永远凝固在红头文件里,像一列骤然停摆的绿皮火车。那天昌平营房的梧桐树上,知了仍在不知疲倦地鸣叫,母亲把我们的被褥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,这是铁道兵家属最后的倔强。
迁徙的列车
父亲把军用水壶灌满凉白开时,我正趴在窗台数运煤火车。铁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,延伸向望不到头的远方。那辆28永久加重自行车被五花大绑在行李车上,车梁处还留着妹妹用蜡笔画的歪扭小花。弟弟抱着他的铁皮青蛙不肯撒手,母亲把牡丹牌缝纫机头裹在军大衣里,仿佛在护送襁褓中的婴儿。
密云师部的白杨树在车窗外倒退成模糊的绿影。父亲忽然挺直腰板,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坐标行了个军礼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他们修建的京通铁路第108号隧道的方向。他珍藏的施工日志里,夹着半片染血的纱布——隧道贯通那天塌方的碎石,在他额角留下了永不褪去的月牙疤。
旋转的缝纫机
漯河老宅的堂屋里,牡丹牌缝纫机重新唱起歌谣。机针跳动的节奏里,褪色的军装变成弟弟的书包,磨破的枕巾绽放出碎布拼成的花朵。每个雨雪天,母亲总会踩着踏板说:"北京这时候该飘柳絮了。"她的剪刀在布料上游走,剪出的是我和妹妹的童年骄傲。在校园里,我们总是穿着最流行的款式,成为全校女生的焦点。
堂屋里那台从北京背回来的凯歌牌电视机,像块沉默的黑砖蹲在五斗柜上。每周二下午的"休台日",我们便轮流转动天线杆,试图捕捉飘忽的信号。雪花屏里突然跃出的《霍元甲》主题曲,能让整条巷子的孩子涌进我家门槛。父亲总在此时默默退到院里,用钢锯条给邻居修着漏水的铁皮桶。
永不消磁的歌声
双卡录音机进驻的夜晚,月光在磁带上流淌成银色小溪。父亲调试旋钮的手势,仍带着当年架设铁路信号机的庄重。当《军港之夜》的旋律从喇叭里漾开时,他的食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,恍若指挥着千军万马。我们录下的合唱总夹杂着弟弟的喷嚏和妹妹的傻笑,倒带时却成了最珍贵的和声。
父亲用二胡给我们的童谣伴奏时,琴筒上还沾着铁道兵的汗渍。马尾弓摩擦钢弦的震颤,混着母亲踩踏板的节奏,在砖墙上拓印出层层叠叠的年轮。某次我偷偷按下录音键,把整个夏夜的蝉鸣与琴声封存在磁带里,至今仍在老式收音机里沙沙作响。
衣柜里的时光
两个枣红色大衣柜始终散发着淡淡的樟脑香,像两座沉默的纪念碑矗立在岁月里。妹妹总把收集的糖纸贴在柜门内侧,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纸,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。我和妹妹的欢声笑语在屋里回荡,玩累了,就倚在妈妈怀里。妈妈说:“等你俩长大了,咱家两个大衣柜,给你姐妹俩一人一个当嫁妆。”妹妹年龄小,她撒娇的对妈妈说:“我要大衣柜,还有咱家的沙发。”妈妈说:“好,好,你不要的姐姐要。”这些小孩子的淘气话早已随风飘逝,可是现在想想,真是怀念那时候,回到妹妹和我争抢的时候,回到爸妈都年轻的时候。
沙发上的弹簧时常探出头来,被父亲用修铁轨的胶垫重新固定。我们蜷在凹陷处写作业时,总能摸到扶手上他用军刀刻的暗纹——是京原铁路的路线简图。去年清明扫墓,妹妹突然指着老宅斑驳的墙皮说:"你看,衣柜在墙上留下的印子,像不像爸爸的军功章?"
铁轨与归途
父亲走的那年,郾城火车站开始拆除旧月台。我握着他布满老茧的手,听见最后的呓语是"隧道支护要加三排锚杆"。下葬时,母亲往棺木里放了把道钉锤和半包大前门香烟。青石墓碑上,我们坚持刻上那串数字:89361-13-61-4。
如今站在漯河新区的立交桥上,高铁呼啸而过的震颤从脚底传来。母亲的白发在风里飘成褪色的军旗,她忽然说:"你爸修的铁路,现在都跑着子弹头列车了。"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仿佛要触碰到四十年前那列开往故乡的绿皮火车。
父亲从未真正离开。当母亲清晨擦拭五斗柜时,总要对着凯歌电视机上方的空气说声"早",那是父亲生前摆放军帽的位置;当郾城老火车站遗址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我们仍能听见他哼着《铁道兵志在四方》的浑厚嗓音。那些被缝纫机缝合的岁月,被磁带封存的歌声,被衣柜珍藏的晨昏,他亲手打制的铁皮饼干盒,都化作枕木下的碎石,默默托举着时代的列车奔向远方。